斯诺西北之行的历史真相(安危)


长期以来,中国的媒体和许多文人,都在年复一年地重复着一个没有真凭实据的故事。他们说:“红军长征到达延安后,毛泽东很想邀请一名外国记者采访,以便让外界了解共产党和红军,获得国内外舆论的支持”。他们又说:“1936年春,当斯诺获知红军已于1935年10月到达陕北,就决定去延安采访。在地下党组织的精心安排下,他才成功地进行了他的西北之行”。

直到今天,包括一些史学家和学者在内的许多国人,依然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。为什么会这样呢?原因很简单,那就是“谎言重复千遍,就成了真理”的效应。

以一本《红星照耀中国》名扬世界、永载史册的美国记者埃德加·斯诺,他的那次西北之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?是他接受了共产党的邀请才去的吗?是他1936年才决定采访红军吗?这两个看似简单却非常重要的问题,涉及到历史的真实,牵扯到埃德加·斯诺的新闻道德和人品以及《红星照耀中国》当时的现实意义和后来的历史价值。75年过去了,现在到了还原历史真实的时候了。

一、斯诺决定访问红军,不是1936年而是1932年

埃德加·斯诺1928年来到中国,“非常年轻,充满好奇,毫无偏见”(斯诺自白)。他从小接受的是美国传统价值观念的教育,上了大学,又接受了二十世纪早期的新闻教育,强调记者的职责是尊重客观,如实报道。这种教育铸成了斯诺一生遵循的‘第一原则’。斯诺成名后,他的家人和朋友一直认为,斯诺是一个‘很普通的人,朴朴实实的人’。美国谚语“我是密苏里人”的意思,就是‘眼见为实,不轻信,不受糊弄’。生长在密苏里的斯诺,遇事总要首先弄清真相,找出是非曲直,把他认为应该坚持的,坚持到底。同时,斯诺的关注和兴趣,总是在人民身上。所以,斯诺到达中国后的最初四年中,就跑遍了中国的华东、东北、内蒙和江南,广泛接触了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,目睹了内忧外患、民不聊生的旧中国。尤其是被他自己称为“生命中的觉醒点”的1929年内蒙之行,大大地改变了埃德加·斯诺,使这个成长中的年轻记者醒悟到,必须自觉地对这种悲剧的原因进行调查和思考。对中国人民命运的关切和中国出路在何处,便成为他日思慕想的问题。仅在1928年到1932年期间,他在欧美报刊公开发表的文章就达70多篇,其中包括著名的长篇报道“中国的五大害”和“拯救二十五万条生命”。

人民的希望在哪里?中国的未来在哪里?早在1929年,斯诺就关注井冈山的斗争和蒋介石对红军的“会剿”,对中国国内的形势进行跟踪和研究。1931年1月,他在《当代历史 》杂志上,就发表了颇有见地的、题为 “共产主义在中国的影响”的长篇文章。

1931年11月,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江西瑞金召开,宣告成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。中央革命根据地的创建与发展,再次触动了斯诺的“新闻记者的神经”,他对中国共产主义运动产生了强烈的兴趣,当时就想撰写一本关于中国共产党人的书。【1】

但是,摆在他面前的困难很多,首先,没有任何文字的材料,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,没有任何一点点可靠的信息,没有关于中共的历史资料,没有红军领袖或者红区共产党人的活动情况。出版物上描述共产党及其组织活动,尤其是在江西的活动,统统是道听途说,几乎全是根据难民、政府出版物、或者中共传单上残缺不全的报告杜撰出来的。要了解真实、确切的情况,那些资料,没有一件是可靠、可信的。这就是说,如果要使这本关于中共的书具有真正的价值,就得进行大量的原创性调查研究。要做到有根有据,至少要进行包括第一手调查在内的综合研究 。

1931年8月,斯诺对刚到上海的海伦·福斯特小姐一见钟情,热恋起来,追她订婚,并求海伦早日与他完婚。但胸怀大志的福斯特小姐对结婚却有条件:25岁之前不结婚,不写出一部她的处女作不结婚,不出版第一部著作不结婚。斯诺瞄准了中国共运的目标,在“写一本名著”心理的驱动下,于1932年秋在上海终于采取了行动。他费了好大劲,几经周折,从当地红军那儿搞到了去中华苏维埃访问的“护照”(通行证)。他差一点儿就要成功了,可是在最后一刻,帮助他联络的共产党内线,对斯诺本人如此热衷访问苏区的动机产生了怀疑,两个联络人都突然失踪,斯诺再也找不到他们了。斯诺虽然非常失望,但只好认命,那两个共产党人“不愿相信任何局外人,当然是可以理解的。他们一旦被发现,或者遭到官方的怀疑,就意味着死到临头——可以豪不夸张地说,数以千计的中国人,为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”。【2】

到了1934年年初,斯诺的文学代理人赫茨小姐从纽约来信,转达了维京出版公司约他写书的意愿,并表示愿意为他的旅行采访支付一切费用。这时,访问苏区和红军的激情,再一次在斯诺心中燃起。斯诺2月6日给赫茨小姐的回信中说:“如果维京出版公司兴趣很大,甚至要支持必要的调查和研究,我会乐意考虑写这本书的”。斯诺当即表示,他乐意自掏腰包去做这件事。他认为,“共产主义运动的未来是无法估量的。……共产党的存在、发展及潜在的壮大,是全国范围的总形势。中国共运即使不能成为主宰力量,也必将成为决定中国和远东当前命运的重要因素”。【3】 斯诺在信中还表示,中国和亚洲的共产主义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,很可能具有极大的戏剧性。如果这本书写得好,必将也应当成为最重要、最有趣和超出人们想象的图书之一。但是,他当时还没有办法去做这件事。如果他决定立刻去江西苏区,他得找个人接替他当时的职责,顶替他两个月或许三个月,他就能够全力以赴地为这个题材收集材料【4】。

但是,去江西苏区采访,肯定是困难重重的。斯诺对当时的形势也非常清楚,他给赫茨小姐的信中写道:“在南京当局和红军之间,实际上处于一种战争状态,且已持续了五年之久。当前,经济封锁使江西红区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的地位。即使有可能通过政府的封锁线,自愿进入苏区,那肯定也存在着生命的危险,因为前面等待你的是什么,你也不可能知道”。

斯诺在同一封信中还建议,如果维京公司计划出版一本小版本的书,对中共更为戏剧性阶段仅仅做一个概述,他不会遇到多大困难就可以完成的。斯诺认为,出这样题材的图书,小版本比‘大部头’在书市上或许销售得更好一些。在信末,斯诺要求他的文学代理人尽快给他复信,告诉他维京公司是否有兴趣?有何建议?斯诺访问苏区、撰写关于中国红军一书的迫切心情,由此可见一斑。

维京公司对斯诺1934年2月6日信函有什么反应,现在还没有发现任何文字资料。但是可以推测,维京公司的回答会是肯定的、支持的,因为是他们主动向斯诺约稿的。当然,斯诺未能去江西苏区访问,原因是不言而喻的 — 红军第五次“反围剿”失败后,被迫于当年10月撤离江西苏区,开始了二万五千里长征。

二、访问西北红军,完全是斯诺个人的主意

斯诺不是一个革命者。作为一名‘尊重客观,如实报道’的新闻记者,他对当时中国正在发生的事情,一直在跟踪观察,不断研究。当美国人对红军一无所知、热衷民选而对‘革命’相当反感的时候,斯诺对中国的红军和中国革命已经有相当的了解。1935年7月20日,斯诺给他的哥哥霍华德的信中写道:

“你必须了解,在中国,情况完全不同。这里没有选举产生官员的制度,任何选举都没有。最有钱、最有军队的人掌握着选票。要把他赶走的唯一办法,就得有比他更多的钱和更多的军队。这样的事已经持续很久了。作为这个脆弱结构基础的千百万挨饿的农民和工人,被弄得走投无路,终于开始组织自己的军队,夺取政权。他们正处于革命之中。虽然革命从来不是一件愉快的事,但是,有时却是唯一能够拯救人民的事。要记住,中国的真正革命,正如世界上其他地方的革命一样,只是在用尽了其他解决不了的手段之后才发生的。因此,如果你要了解红军在今日中国的意义,你不能把它简单地理解为这是农民和工人(在这个头重脚轻的国家里创造了所有的财富)用投票来表达国民意志的手段。你如果到这里来,你不会看到红军与美国选举有多大相同之处,从外表上看是没有的。但你如果在这里同我呆得一样久,你就会看到这一革命只是表达了群众的历史需要,而这种需要却被长期压迫着,且遭到了剥夺。这种需要,如今像火山一样,以灾难性的方式表达了出来。这是人民对统治者的否定。”

在斯诺看来,给自己的哥哥聊聊自己的认识是可以的,但他还不能把这种认识变为铅字。斯诺坚持自己的原则:要写作一本关于红军的书,必须‘眼见为实’。从1932年起,斯诺从来没有放弃他‘访问红军,眼见为实’的计划,他一直在努力,一直在寻找机会。

1935年“一二·九”学生运动前后,斯诺夫妇在北京盔甲厂13号的住宅,成了爱国学生和进步人士经常汇聚的地方。据海伦·斯诺回忆,“一二·九”之前和运动期间,去他们家的学生和学生领袖中,还没有共产党员。她见到的第一个党员是俞大卫(后来改名为黄敬),是运动之后才见到他的。

1936年2月25日,俞大卫第一次到北平盔甲厂13号访问斯诺夫妇,他告诉海伦,他早些时候在上海被捕。海伦在她的回忆中写道,“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向外人透露此事”。俞大卫告诉海伦,“现在推行‘新路线’,叫做‘统一战线’,如果法西斯分子想抗日,也可以包括在内”【5】。就在这次访问中,俞大卫还有意让斯诺夫妇知道,他与一位新到的老共产党员有联系,这位领导是1936年2月到达华北的。但是,他没有告诉这位领导的姓名或有关情况。这位神秘的共产党领袖,海伦在42年之后才知道了他的真名实姓。

1936年2月到3月这段时间里,俞大卫不止一次地去盔甲厂13号拜访斯诺夫妇。得知共产党的一位权威领袖到达天津,埃德加·斯诺就好像看到了希望一样,他告诉俞大卫,他想跑一趟西北,采访刚到那儿的红军,不知道共产党方面能否帮忙。大卫听后非常兴奋,并同意返回天津后,把斯诺的这个计划向他的领导汇报 。

1936年3月22日,俞大卫从天津给斯诺夫妇来信,说他“今晚或明天会再给你们写信,给你们带去关于‘你的’一些消息。”俞大卫担心这封信被中途拦截,删去了‘埃德的公务’,改成了‘你的’,这里指的就是关于斯诺去红区采访的计划。

1936年3月25日,俞大卫从天津再次给斯诺夫妇来信说:“埃德的问题,几天后就可以解决。那两个人中的一位,将告诉你们这一关切。关于这个问题,我已经尽力向他们做了解释。我想,他们没有理由拒绝您的要求。我希望一切如愿。在您旅行之前,请给我写信。” 【6】

1936年3月30日,俞大卫又从上海来信写道:“埃德何时开始旅行?请他出发前(去商务出版社)给我来信。”这表明,俞大卫期望斯诺随时动身,但他并没有告诉斯诺去西北旅行的计划是否已经得到批准。到了1936年5月19日,大卫从天津发来了另一封信,他在信末的签名不再是“大卫”,而改作“威勒”,为的是不被他人辩认出来。这封信没有再提及斯诺旅行的事情。他完全躲藏起来了!直到斯诺6月份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之前,他仍然没有从俞大卫那儿得到关于此次旅行的任何安排。

1936年5月,埃德为他的西北创意之旅,左等右等,等待得实在不耐烦了,大有再次放弃的架势。但是,他的妻子海伦极力鼓动他去西北旅行,并建议他先跑一趟上海,找他们的老朋友宋庆龄帮忙。据海伦讲,斯诺出发前给宋庆龄写了信,透露了他的计划。斯诺上海之行的另一个原因,就是看望他们的另一位朋友鲁迅先生,完成海伦交待的一个任务:请鲁迅先生回答海伦提出来的关于新文学运动及其左翼作家、作品的23个问题(加上小问题共计38个问题),以便完成她正在为《活的中国》一书撰写的长篇论文“中国的新文学运动”。

事实很清楚,1936年3月22日之前,斯诺不但口头上而且以书面形式,已经正式请求俞大卫与他天津的大领导安排他的红区之行。这两封信,现保存在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“尼姆·韦尔斯文献资料库”里。大量的历史资料表明,从1932年到1934年,从1934年再到1936年,访问红区的想法和计划,完全是埃德加·斯诺提出来的,与其他任何人和任何组织毫无关系。海伦·斯诺坦言:“如果有人说,毛泽东或‘中央委员会’要求一名‘外国记者’到红区去,埃德加才去了西北,那完全是无稽之谈”。【7】

在1960年以前,斯诺夫妇对1936年斯诺西北之行的内幕,一点儿都不了解。斯诺首次访问新中国之后,在上海见到柯庆施市长,才了解到事情的真相。斯诺在1968年出版的修订本《红星照耀中国》第419页写道:“东北大学教授许冰交给我一封用隐形墨水书写的信…… 1960年,时任上海市长的柯庆施告诉我,经刘少奇批准,那封信是他书写的。刘少奇是中国共产党地下党组织华北局的书记……” 在第46页写到:“这封信是通过第三个人送给我的,收信人是毛泽东。我接到指示,到西安府后,在一家招待所等候就是了,一位姓王的人会来拜访我。至于来人是谁,我一点儿也不知道…… 此人会安排一架私人飞机…… 张学良的飞机,送我到达红区。” 这位姓王的人“身材高大,有点儿发福,气色不错…… 用流利的英语给我打招呼…… 他在上海一家教会学校读过书,一直与宗教团体打交道,在共产党人中间,他被尊称为王牧师…… 直到现在,我也没有搞清楚他的真名实姓。” 在第416页的注解里,斯诺写道:“他是真正的牧师,名叫王华仁,是中国红十字会全国执行委员会的委员”。

1978年10月,海伦·斯诺率领一个电视摄影小组第二次重访新中国。在西安,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见到30年代结识的两位老朋友。一位是正在西安考查的王震副总理,海伦1937年在延安采访过他,把王震的生平传略写进《中国共产党人》一书。另一位是当年的红军信使、时任西安市长的王林。1936年夏天,王林把斯诺从保安写给海伦的信,送到北京盔甲厂13号,亲自交给了海伦。就在西安的这次会见中,海伦谈起了俞大卫当年所说的那位共产党领导人。王林亲自告诉海伦,那位新来的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领导人,就是刚刚从江苏出狱、来到天津的刘少奇。王林市长讲这段故事的时候,笔者作为海伦的翻译,当时也在现场。

三、《红星照耀中国》何以成为经典

《红星照耀中国》之所以成为一部震撼世界的名著,成为70多年来西方学者研究中国的一部案头经典,是因为他的作者埃德加·斯诺是一位尊重客观事实,如实报道的新闻记者。他不夸张,不做假,不会用他的文笔去讨好什么人,也不会怕得罪谁就不敢做准确的报道。他永远和人民在一起,力求使他的读者关注苦难中的人民。他不断地探索真理,传播真理,同一切谎言作斗争。实事求是,是他全部作品和为人的灵魂。斯诺通过保持自己的本色,保持自己独立的世界观,才架起别人无法架设的桥梁,向双方做别人无法做到的解释工作。就他个人而言,斯诺不是一个革命者,但毫无疑问,他的作品却推动了革命事业的发展。

如果有人因为斯诺的著作推动了革命事业的发展,有利于人类进步事业和世界和平,就硬要给斯诺戴上‘革命者’、‘左派’、‘共产党’的桂冠,无异于对埃德加·斯诺新闻道德和人品的亵渎,对《西行漫记》的贬低,就是‘好心好意干坏事’,做了麦卡锡主义份子想做而没有完全做到的事情。散布那两条谣言的人,正是缺乏“尊重客观,如实报道”精神的人。他们要么是迎合某种政治宣传的需要,毫无根据的无限‘拔高’,要么是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’,以己之管见而哗众取宠。信谣的人,在‘传统宣传’的影响和氛围下,误认为做好事的人、对革命有功的人,必定是进步的、革命的、甚至是具有共产主义思想的。

某些国人要给斯诺‘加冕’,斯诺地下有知,肯定是不愿意的,因为那些‘帽子’不是他能戴的。如果硬要强加于他,不仅不符合事实,而且会造成严重的恶果。那么,斯诺到底是什么人呢?是革命者,还是共产党人?我们还是引用斯诺自己的话,来回答这个问题。

1935年7月20日,斯诺给哥哥霍华德的信中写道:“……乘我还没有忘记,我想提一个你信中谈到我的政治倾向的一句话。我想你谈过你间接听到我已变得‘左倾’或者‘共产化’。我很想知道这谣言从何而来?当你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时候,不要隐去谈话人的姓名。你一定很明白,有这样的谣言在传播,对我的工作是没有好处的。美国的报馆主编如果认为我是共产党员,就没有一个人会发表我的东西。为满足你的好奇心起见,我告诉你,我不是共产党员。我不属于任何政治组织。”

很明显,假若斯诺是共产党员,假如他是应共产党的邀请去西北采访的,试想,《红星照耀中国》在海内外还会拥有大量读者吗?人们尤其是美国朝野还会相信他书中所写的内容吗?《红星》还能经受得住75年的历史考验吗?

最后,笔者还想对以上两个谣言中的一个常识性问题,再做一次纠正。斯诺1936年没有到过延安,而是去了保安(今陕西志丹县),采访了毛泽东和其他红军领袖,然后西行,去了甘肃、宁夏一带继续采访。1937年1月,毛泽东和中共中央才从保安搬迁到延安。1937年5月2日至9月14日,斯诺夫人海伦·斯诺访问了延安,为《红星》采访急缺的材料、拍摄书中急需的照片。斯诺在三十年代末访问过一次延安,那是1939年,是为了‘工合’事业访问延安的。